2022年9月11日 星期日

自創立以來,真光福音教會對婚姻平權運動無役不與,因為在神的愛裡不分異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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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陳鈺欣

為了恨白人,

一個人必須蒙蔽大部分的思想──還有心靈,

好讓恨本身變成一種姿態,

這種姿態既令人疲憊,

而又自我毀滅。

──美國黑人民權同性戀作家:詹姆斯.鮑德溫


■教會的一把老琴壞了

沒有太多預算,沒有來自總會的補助,星期日下午,擔任教會協會理事長的我和財務兼司琴等兩位同工,一起去YAMAHA 功學社試電子鋼琴,因為那裡展示品多、又可以現場試彈。電梯上三樓後,迎面走來一位老練的業務。聽到我們是教會的人,他旋即引導我們來到羅蘭FP-90面前。後來的那個下午,除了YAMAHA 三十多萬的直立式鋼琴外,再也沒有甚麼比羅蘭FP-90更能扣住我們的心弦:它是數位琴,但仿鋼琴音,可以接藍芽自動撥放詩歌,音色如此逼真,以致於我們貪婪的耳朵再也容納不下其他型號。

業務很快透露了底價,並且咬定底價不鬆口。我心中也有一個價碼,跟他的差了四千元。雖然不多,但也是一個月薪四萬元會友一個月的奉獻,我們的生嫩敵不過業務的老練,鎩羽而歸……。如果你曾經在兒時經過百貨公司,貪看櫥窗裡不能擁有的心愛玩具,相信你就會明白那個明快的下午,我們幾個同工因為經費短絀而不能擁有的感受。


■第一次公開出櫃

從碩士班初入長老教會梅竹團契,再至2008年10月8日在「真光福音教會」受洗,我委身教會已有十三年。這十三年來跟隨教會幾次遷徙,從林森南路房租三萬元的三十人聚會中心,到中山北路、廈門街、四維路……,至今每場聚會已達八十人上下。雖然資源相對匱乏,但牧師與同工們依然時常數算神的恩典,並以信心相信「教會將擁有自己的教堂」的異象。

這是一間「歡迎所有人」的獨立教會,不屬於台灣任何宗派。如果你上網 Google,會得到「真光福音教會 X 異端」的關鍵字。沒錯,因為教會歡迎多元性別,因為創立教會的張懋禛牧師與他的伴侶Dennis是男同志。對我來說,在信仰與性相的價值衝突,從來不是內在的,而是具體而明確的社會關係;而我的信仰歷程,也伴隨著這些社會衝突,直至今日。

我的父母沒有明確的宗教信仰,父親不拿香、不拜拜、不信耶穌,母親則是逢廟必拜。但是隨著八○年代經濟起飛,做為台中都會上班族的他們,相信教會學校能給我更好的教育環境,從而促使階級流動。因此,我從小學五年級開始就讀基督教學校,之後更順理成章讀了六年教會女子中學。我始終相信,我的故事起點在這裡。但不是遇見神,而是遇見人的苛刻與軟弱、遇見教會與體制的守舊。

中學的戀情、同志身分認同的啟蒙……,現在回想起來,寫滿了湯姆.漢克電影《費城》(1993)裡的絕望,那是同性戀被等同於愛滋患者的年代,而愛滋病更是不治的天譴。

第一次公開出櫃,是在台灣大學與十三校聯合舉辦的校園同志甦醒日(2001),擔任召集人的我接受媒體聯訪,還不忘穿上高中校友T-shirt。我的內心始終上演著《水滸傳》裡的〈林沖夜奔〉,一個人可以樹敵萬千,也可以單挑上百。果不其然,幾天之後高中輔導室主任打電話給我,除了為學校的錯誤輔導向我致歉,更邀請我回母校舉辦「認識同性戀」講座。當時我的心中沒有神,只有恨,直到今日我才從牧師的教導中領悟到,社會運動化解不了社會衝突,能真正化解衝突達到和解的方式,只有透過禱告。

教會學校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傷害了我,當我與「同志諮詢熱線」的學長一行人到達母校後,擔任校長的修女打電話給警衛,不能讓我進校門,因為「我們學校沒有同性戀校友」。

社會運動與同志研究是我二十歲生活的解方,相信也是至今很多同性戀者的解藥,尤其在同婚專法通過之後(2019年),訴諸社會、訴諸法律賦予自我的正當性,讓那些不接受我的人去吃大便吧。我甚至覺得,在這套劇本底下,如果沒有成為基督徒,我也會是個生活得不錯的同性戀。


■神接住了我

2003年,是我生命的關鍵轉折點。那一年,第一屆同志遊行走上街頭;也是那一年,台灣的教會界開始明確地反對同性戀。基於鋼鐵般的高度自我認同,以及作為一個辨識度極高且公開出櫃的同志,我以踢館的姿態,決定參加團契與教會。就這樣,在交大讀碩士班的我,選擇了長老教會的大專梅竹團契。回首過去,我以為是自己安排的道路,其實背後都有神那看不見的手在扶持著。畢竟人看不見未來的道路,未來掌權在神的手中。當時我並不知道,自己會在幾年後罹患思覺失調症,也未料到會中箭落馬,失去平步青雲的一切。但神都知道,而且祂能將惡轉善。

梅竹團契對我來說是一個很特別的團契。即便在長老教會南北發展的組織脈絡下,也以十分獨特的樣貌存在於大專團契中。但這一切猶如盲人摸象,當時我只是一個莽莽撞撞闖進教會大門的年輕人。每個禮拜,家中數代都是基督徒的心心,會溫柔耐心地打電話問我要不要去聚會(雖然偶爾我還是覺得麻煩);團契輔導Mike大哥以開明的方式對待我們這些毛頭小孩,並且示範給我們看甚麼是基督教賢伉儷的婦唱夫隨。儘管有相當多的文化衝擊,我不得不說那是一段溫暖而幸福的時光。渾身是刺、滿身是傷的我,要接受以「愛」為核心的團契生活相當困難,更多的時候,我以冷漠迴避了。


■壞掉時候

情殤是我的〈壞掉時候〉,一切以自由意志為中心的我,自以為是地想要扮演另一個人生命歷程的拯救者,結果不如預期。我在紙上鑿下刻骨銘心的文字、吶喊著,「昨天早餐之後,這一年情感裡的傷湧上來,讓他不得不坐在路邊喘息,但情況沒有好轉,而且就大哭了起來,隨後又重新想起了那個古老到幾乎要令人遺忘的詞彙:『不平等。』他宣言般地在簡訊裡對她說:當我說『痛』,不是要妳為我的痛負責,只是希望妳能理解我感受到不公平的苦。所謂不平等,就是別人天生就有的,你被宣告在那之外,你被剝奪,或者你被要求比別人更努力,或者你的努力無論如何不被認可。不想怨天尤人,想以著被不公平對待的部分活著,依然這麼活著,或許有一天,不公平也會改變。不公平使我認識到,自己的有限。我也只是希望跟不公平安安靜靜相處的人啊。」

情緒倏忽地拔高跟降低,來來回回之際,情感斷線,我陷入了妄想,思覺失調症病發。那是一段黑暗的日子,我失去了可以依靠的一切:失戀、失學、失業。就在我毫無一絲力氣再為自己爭戰的時候,神卻已經我安排了一列通往祂的直達車:出院後的第一個行程就是受洗,而且是剛成立的「真光福音教會」,一間歡迎所有人的教會。在這裡,我不再需要磨刀霍霍,只需要安靜、沉澱、學習倚靠神,那是我三十歲的人生。


■真光的起點

在真光福音教會十週年時,牧師邀請我上台在感恩禮拜中分享見證,回望這恢復中的隻字片語,依然可以看出我病後疏離文字的窘況。除此之外,我更看到自己從頭來過、從零開始的人生。人的盡頭,真是上帝的開始:

你可能會以為我要講一個倚靠上帝、戰勝病魔,重新贏得成功的見證。但其實不是。我要說的是:我是一個極其軟弱的人,是上帝的愛包容了我。認識上帝,讓我明白自己的有限。我無可誇耀,我要歌頌上帝的美善。2008年10月8號,我走出醫院的第一件事,就是在真光福音教會受洗,從那天開始,我委身在教會已經十年。這十年來,若不是教會姐妹弟兄的支持、若不是上帝大能的手扶持了我,每一刻我都想要放棄。在我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一切的時候,牧師卻說我們要活出「健康、熱情、豐盛」的生命。我覺得好難。我是那麼專注在我的「失去」,要怎麼活出「健康、熱情、豐盛」的生命?

當初因為家裡人很怕我寂寞無聊,又覺得教會總是好的、教人向善的,所以姊姊跟媽媽都很鼓勵我上教會。當不知道要做甚麼的時候,我就來教會,一個禮拜來三次。後來我才知道,這三次很重要。經過十年,現在我當然可以引用聖經的句子,很厲害地讓大家知道,「凡等候的,必如鷹展翅上騰」。但甚麼叫做等候?對我來說就是日復一日、週復一週,跟著大家來教會唱歌敬拜、小組分享、主日禮拜,若還有時間,就幫忙掃地招待。如果你問我,這樣算是信仰嗎?我會說這不是,這叫做打發時間。


甚麼是信仰?我覺得信仰是發生在最前面的,也就是受洗時牧師問我的三個問題:

一、 你是否相信上帝是萬物的創造主,也創造了你?

二、 你是否相信自己是一個有罪的人,但耶穌基督已為我們釘死在十字架上、復活,罪得赦免?

三、 你是否願意委身歸入真光福音教會?


我常常把這三個問題拿出來思考,直到現在還隨時檢視自己有沒有相信或做到。我一直很感謝當時安排我出院後馬上受洗的牧師、Dennis、Elisha牧師、豆豆、小嘉……。受洗是一個立約,是一個誓言,也是被真光福音教會接受為一份子的起點。因為這個起點,我有了勇氣。

那時我還在書店上班,是個我覺得不怎麼樣的工作,所以下班回家就是睡覺,睡到隔天早上再起來上班。這樣持續了快一年。豆子和小嘉把我放在她們的禱告中,每個禮拜叫我起床去教會。她們沒有放棄我,直到我換了工作,終於可以每個主日都不缺席。定時定點參與聚會對許多人來說或許是責任與義務,但對我來說卻很不容易,我十分珍惜這樣的機會。

有很長一段時間,我們在教會裡討論「熱情」是甚麼?現在的我可以很大聲地說:熱情就是一成不變的事情反覆做上十年。同樣的熱情,我也放在我的工作上。我永遠記得牧師為我做的先知性禱告,那個禱告讓我有了盼望。讓我回家把聖經人物約瑟的故事反覆讀了好幾遍。我開始效法他在小事上盡忠、愛神的榜樣。

我無法具體地回答甚麼是「健康、熱情、豐盛」。健康對我來說不只是生病得醫治,更是活出信仰的全面生活;我也無法表現得很熱情,但就是堅持繼續下去。至於豐盛,現在的我已有信心相信,那是神下一步要翻轉我的生命,不只是更多地賜福給我,祂更要讓我在思維上可以翻轉貧乏,成為豐盛。就如同Elisha牧師2017年最後一個主日的講題:「要以感謝為祭」。我很感謝上帝帶領了這麼多人設立、支持並且參與了真光福音教會。


■從「站出來」到「走進去」

作為一個支持婚姻平權的教會,「真光福音教會」在講台上卻從不講分裂的言語,畢竟講台是神聖的。但是,耶穌教導我們基督徒要走入人群,自2008年創立以來,真光福音教會對婚姻平權運動是無役不與,因為上帝愛同志、愛所有人的,在神的愛裡不分異同,這個福音,我們堅持要傳揚出去。

從病中復原後,我也淡出了同志運動,轉而參加「基督徒友善同志交流會」,這是由基督徒所組成、針對同性(婚姻)議題所舉辦的交流會,在每月的最後一個禮拜天聚會,至今我已參與超過十次。感謝清華大學王道維教授發起,邀請跨教會的基督徒能一起討論同志議題。

除了參與,我更希望用生命影響更多的生命。因為我已經徹底明白,社會運動並不是帶來和解的良方,從今爾後,我是門徒,奉耶穌基督的名與不同身分的人聚集。從前同志運動的策略是「站出來」,但是作為同志基督徒,我卻要「走進去」;走進不同的教會裡,走進不同的生命裡,走進我的家庭、我的同儕團體、我的職場……,學習耶穌基督的樣式,不停地走進去。

在交流之中總有認識與釐清。記得有一次,邀請了台灣神學院與中華福音神學院的教師,就神學觀點討論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問題。當時我提問:「如何讓公開出櫃的同志基督徒,在神學上受裝備,到神學院受教育?」我隱而未談的其實還包括同志基督徒如何進一步成為牧師,牧養教會?我認為同志應該走向建制化,亦即更多的機構與生產更多的(同志)牧師、(同志)公務員、(同志)教師……。

昔日的討論,如今逐漸成真。

再次想起那次牧師為我做的先知性禱告。約瑟曾經被他的哥哥們賣到埃及成為奴隸、下到監獄,但是約瑟敬拜上帝,因為替法老王解夢,拯救埃及免於饑荒之苦,成為埃及的宰相。《創世記》第50章15-21節記載了約瑟重新用神的眼光詮釋自我的生命,而與昔日賣他的哥哥們達成和解。其實最重要的,是與自我和解、與神和解。

約瑟的哥哥們見父親死了,就說:「或者約瑟懷恨我們,照著我們從前待他一切的惡足足地報復我們。」他們就打發人去見約瑟,說:「你父親未死以先吩咐說:『你們要對約瑟這樣說:從前你哥哥們惡待你,求你饒恕他們的過犯和罪惡。』如今求你饒恕你父親神之僕人的過犯。」他們對約瑟說這話,約瑟就哭了。他的哥哥們又來俯伏在他面前,說:「我們是你的僕人。」約瑟對他們說:「不要害怕,我豈能代替神呢?從前你們的意思是要害我,但神的意思原是好的,要保全許多人的性命,成就今日的光景。現在你們不要害怕,我必養活你們和你們的婦人孩子。」於是約瑟用親愛的話安慰他們。


■後記:靜山之旅

直到今天我還是很納悶,為什麼當年的初中畢業旅行,在彰化靜山的修道院裡,我會獨占一間單人房?那個晚上,當同學們帶著零食、點心、撲克牌,在團體房間裡像正常青少年一般享受畢業旅行時,律人律己、嚴厲又苛刻的我,把長褲照褲縫平整地摺疊好,盥洗、禱告,就入睡了。在修道院,就要模仿修道人的苦行。

第二次靜山畢業旅行是高三那年。Alea、涼亭、范、毛跟我徹夜長談,那是第一次正式地跟高中同學出櫃,也是她們人生第一次直面同性戀認同。民國84年時,同性戀還等同於新公園、Homo以及噁心的代名詞。我時常思索,如果修女們知道在靜山的同學愛給了我這麼大的支持與資源,她們會怎麼想?從此之後,高中同學成為我在同性戀這條路上最大的後盾,而這一切,都得感謝這所教會女子中學。

記憶中還有一個星期日下午的輔導室。

那一年,我十六歲,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喜歡的是女生、是學姐。有一天,我走進了輔導室:「老師,我想跟您談一談。」輔導室向來是學生談未來科系選擇、學業困擾的地方,而我剛以全校榜首的身分,從初中直升高中自然組。老師知道我的擔憂與困擾,她堅定而溫柔地接住了我,對我說:「我知道你要談甚麼,我跟你約禮拜天的下午,談話將不列入學校紀錄。」

那一個周日午後,陽光透過輔導室的窗,閃爍著玻璃折射的白光。我準時赴約,老師一開口就說:「我知道你要跟我談甚麼,同性戀,是沒有錯的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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