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2年9月11日 星期日

自創立以來,真光福音教會對婚姻平權運動無役不與,因為在神的愛裡不分異同

 https://news.readmoo.com/2022/09/05/truelightgc/

文/陳鈺欣

為了恨白人,

一個人必須蒙蔽大部分的思想──還有心靈,

好讓恨本身變成一種姿態,

這種姿態既令人疲憊,

而又自我毀滅。

──美國黑人民權同性戀作家:詹姆斯.鮑德溫


■教會的一把老琴壞了

沒有太多預算,沒有來自總會的補助,星期日下午,擔任教會協會理事長的我和財務兼司琴等兩位同工,一起去YAMAHA 功學社試電子鋼琴,因為那裡展示品多、又可以現場試彈。電梯上三樓後,迎面走來一位老練的業務。聽到我們是教會的人,他旋即引導我們來到羅蘭FP-90面前。後來的那個下午,除了YAMAHA 三十多萬的直立式鋼琴外,再也沒有甚麼比羅蘭FP-90更能扣住我們的心弦:它是數位琴,但仿鋼琴音,可以接藍芽自動撥放詩歌,音色如此逼真,以致於我們貪婪的耳朵再也容納不下其他型號。

業務很快透露了底價,並且咬定底價不鬆口。我心中也有一個價碼,跟他的差了四千元。雖然不多,但也是一個月薪四萬元會友一個月的奉獻,我們的生嫩敵不過業務的老練,鎩羽而歸……。如果你曾經在兒時經過百貨公司,貪看櫥窗裡不能擁有的心愛玩具,相信你就會明白那個明快的下午,我們幾個同工因為經費短絀而不能擁有的感受。


■第一次公開出櫃

從碩士班初入長老教會梅竹團契,再至2008年10月8日在「真光福音教會」受洗,我委身教會已有十三年。這十三年來跟隨教會幾次遷徙,從林森南路房租三萬元的三十人聚會中心,到中山北路、廈門街、四維路……,至今每場聚會已達八十人上下。雖然資源相對匱乏,但牧師與同工們依然時常數算神的恩典,並以信心相信「教會將擁有自己的教堂」的異象。

這是一間「歡迎所有人」的獨立教會,不屬於台灣任何宗派。如果你上網 Google,會得到「真光福音教會 X 異端」的關鍵字。沒錯,因為教會歡迎多元性別,因為創立教會的張懋禛牧師與他的伴侶Dennis是男同志。對我來說,在信仰與性相的價值衝突,從來不是內在的,而是具體而明確的社會關係;而我的信仰歷程,也伴隨著這些社會衝突,直至今日。

我的父母沒有明確的宗教信仰,父親不拿香、不拜拜、不信耶穌,母親則是逢廟必拜。但是隨著八○年代經濟起飛,做為台中都會上班族的他們,相信教會學校能給我更好的教育環境,從而促使階級流動。因此,我從小學五年級開始就讀基督教學校,之後更順理成章讀了六年教會女子中學。我始終相信,我的故事起點在這裡。但不是遇見神,而是遇見人的苛刻與軟弱、遇見教會與體制的守舊。

中學的戀情、同志身分認同的啟蒙……,現在回想起來,寫滿了湯姆.漢克電影《費城》(1993)裡的絕望,那是同性戀被等同於愛滋患者的年代,而愛滋病更是不治的天譴。

第一次公開出櫃,是在台灣大學與十三校聯合舉辦的校園同志甦醒日(2001),擔任召集人的我接受媒體聯訪,還不忘穿上高中校友T-shirt。我的內心始終上演著《水滸傳》裡的〈林沖夜奔〉,一個人可以樹敵萬千,也可以單挑上百。果不其然,幾天之後高中輔導室主任打電話給我,除了為學校的錯誤輔導向我致歉,更邀請我回母校舉辦「認識同性戀」講座。當時我的心中沒有神,只有恨,直到今日我才從牧師的教導中領悟到,社會運動化解不了社會衝突,能真正化解衝突達到和解的方式,只有透過禱告。

教會學校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傷害了我,當我與「同志諮詢熱線」的學長一行人到達母校後,擔任校長的修女打電話給警衛,不能讓我進校門,因為「我們學校沒有同性戀校友」。

社會運動與同志研究是我二十歲生活的解方,相信也是至今很多同性戀者的解藥,尤其在同婚專法通過之後(2019年),訴諸社會、訴諸法律賦予自我的正當性,讓那些不接受我的人去吃大便吧。我甚至覺得,在這套劇本底下,如果沒有成為基督徒,我也會是個生活得不錯的同性戀。


■神接住了我

2003年,是我生命的關鍵轉折點。那一年,第一屆同志遊行走上街頭;也是那一年,台灣的教會界開始明確地反對同性戀。基於鋼鐵般的高度自我認同,以及作為一個辨識度極高且公開出櫃的同志,我以踢館的姿態,決定參加團契與教會。就這樣,在交大讀碩士班的我,選擇了長老教會的大專梅竹團契。回首過去,我以為是自己安排的道路,其實背後都有神那看不見的手在扶持著。畢竟人看不見未來的道路,未來掌權在神的手中。當時我並不知道,自己會在幾年後罹患思覺失調症,也未料到會中箭落馬,失去平步青雲的一切。但神都知道,而且祂能將惡轉善。

梅竹團契對我來說是一個很特別的團契。即便在長老教會南北發展的組織脈絡下,也以十分獨特的樣貌存在於大專團契中。但這一切猶如盲人摸象,當時我只是一個莽莽撞撞闖進教會大門的年輕人。每個禮拜,家中數代都是基督徒的心心,會溫柔耐心地打電話問我要不要去聚會(雖然偶爾我還是覺得麻煩);團契輔導Mike大哥以開明的方式對待我們這些毛頭小孩,並且示範給我們看甚麼是基督教賢伉儷的婦唱夫隨。儘管有相當多的文化衝擊,我不得不說那是一段溫暖而幸福的時光。渾身是刺、滿身是傷的我,要接受以「愛」為核心的團契生活相當困難,更多的時候,我以冷漠迴避了。


■壞掉時候

情殤是我的〈壞掉時候〉,一切以自由意志為中心的我,自以為是地想要扮演另一個人生命歷程的拯救者,結果不如預期。我在紙上鑿下刻骨銘心的文字、吶喊著,「昨天早餐之後,這一年情感裡的傷湧上來,讓他不得不坐在路邊喘息,但情況沒有好轉,而且就大哭了起來,隨後又重新想起了那個古老到幾乎要令人遺忘的詞彙:『不平等。』他宣言般地在簡訊裡對她說:當我說『痛』,不是要妳為我的痛負責,只是希望妳能理解我感受到不公平的苦。所謂不平等,就是別人天生就有的,你被宣告在那之外,你被剝奪,或者你被要求比別人更努力,或者你的努力無論如何不被認可。不想怨天尤人,想以著被不公平對待的部分活著,依然這麼活著,或許有一天,不公平也會改變。不公平使我認識到,自己的有限。我也只是希望跟不公平安安靜靜相處的人啊。」

情緒倏忽地拔高跟降低,來來回回之際,情感斷線,我陷入了妄想,思覺失調症病發。那是一段黑暗的日子,我失去了可以依靠的一切:失戀、失學、失業。就在我毫無一絲力氣再為自己爭戰的時候,神卻已經我安排了一列通往祂的直達車:出院後的第一個行程就是受洗,而且是剛成立的「真光福音教會」,一間歡迎所有人的教會。在這裡,我不再需要磨刀霍霍,只需要安靜、沉澱、學習倚靠神,那是我三十歲的人生。


■真光的起點

在真光福音教會十週年時,牧師邀請我上台在感恩禮拜中分享見證,回望這恢復中的隻字片語,依然可以看出我病後疏離文字的窘況。除此之外,我更看到自己從頭來過、從零開始的人生。人的盡頭,真是上帝的開始:

你可能會以為我要講一個倚靠上帝、戰勝病魔,重新贏得成功的見證。但其實不是。我要說的是:我是一個極其軟弱的人,是上帝的愛包容了我。認識上帝,讓我明白自己的有限。我無可誇耀,我要歌頌上帝的美善。2008年10月8號,我走出醫院的第一件事,就是在真光福音教會受洗,從那天開始,我委身在教會已經十年。這十年來,若不是教會姐妹弟兄的支持、若不是上帝大能的手扶持了我,每一刻我都想要放棄。在我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一切的時候,牧師卻說我們要活出「健康、熱情、豐盛」的生命。我覺得好難。我是那麼專注在我的「失去」,要怎麼活出「健康、熱情、豐盛」的生命?

當初因為家裡人很怕我寂寞無聊,又覺得教會總是好的、教人向善的,所以姊姊跟媽媽都很鼓勵我上教會。當不知道要做甚麼的時候,我就來教會,一個禮拜來三次。後來我才知道,這三次很重要。經過十年,現在我當然可以引用聖經的句子,很厲害地讓大家知道,「凡等候的,必如鷹展翅上騰」。但甚麼叫做等候?對我來說就是日復一日、週復一週,跟著大家來教會唱歌敬拜、小組分享、主日禮拜,若還有時間,就幫忙掃地招待。如果你問我,這樣算是信仰嗎?我會說這不是,這叫做打發時間。


甚麼是信仰?我覺得信仰是發生在最前面的,也就是受洗時牧師問我的三個問題:

一、 你是否相信上帝是萬物的創造主,也創造了你?

二、 你是否相信自己是一個有罪的人,但耶穌基督已為我們釘死在十字架上、復活,罪得赦免?

三、 你是否願意委身歸入真光福音教會?


我常常把這三個問題拿出來思考,直到現在還隨時檢視自己有沒有相信或做到。我一直很感謝當時安排我出院後馬上受洗的牧師、Dennis、Elisha牧師、豆豆、小嘉……。受洗是一個立約,是一個誓言,也是被真光福音教會接受為一份子的起點。因為這個起點,我有了勇氣。

那時我還在書店上班,是個我覺得不怎麼樣的工作,所以下班回家就是睡覺,睡到隔天早上再起來上班。這樣持續了快一年。豆子和小嘉把我放在她們的禱告中,每個禮拜叫我起床去教會。她們沒有放棄我,直到我換了工作,終於可以每個主日都不缺席。定時定點參與聚會對許多人來說或許是責任與義務,但對我來說卻很不容易,我十分珍惜這樣的機會。

有很長一段時間,我們在教會裡討論「熱情」是甚麼?現在的我可以很大聲地說:熱情就是一成不變的事情反覆做上十年。同樣的熱情,我也放在我的工作上。我永遠記得牧師為我做的先知性禱告,那個禱告讓我有了盼望。讓我回家把聖經人物約瑟的故事反覆讀了好幾遍。我開始效法他在小事上盡忠、愛神的榜樣。

我無法具體地回答甚麼是「健康、熱情、豐盛」。健康對我來說不只是生病得醫治,更是活出信仰的全面生活;我也無法表現得很熱情,但就是堅持繼續下去。至於豐盛,現在的我已有信心相信,那是神下一步要翻轉我的生命,不只是更多地賜福給我,祂更要讓我在思維上可以翻轉貧乏,成為豐盛。就如同Elisha牧師2017年最後一個主日的講題:「要以感謝為祭」。我很感謝上帝帶領了這麼多人設立、支持並且參與了真光福音教會。


■從「站出來」到「走進去」

作為一個支持婚姻平權的教會,「真光福音教會」在講台上卻從不講分裂的言語,畢竟講台是神聖的。但是,耶穌教導我們基督徒要走入人群,自2008年創立以來,真光福音教會對婚姻平權運動是無役不與,因為上帝愛同志、愛所有人的,在神的愛裡不分異同,這個福音,我們堅持要傳揚出去。

從病中復原後,我也淡出了同志運動,轉而參加「基督徒友善同志交流會」,這是由基督徒所組成、針對同性(婚姻)議題所舉辦的交流會,在每月的最後一個禮拜天聚會,至今我已參與超過十次。感謝清華大學王道維教授發起,邀請跨教會的基督徒能一起討論同志議題。

除了參與,我更希望用生命影響更多的生命。因為我已經徹底明白,社會運動並不是帶來和解的良方,從今爾後,我是門徒,奉耶穌基督的名與不同身分的人聚集。從前同志運動的策略是「站出來」,但是作為同志基督徒,我卻要「走進去」;走進不同的教會裡,走進不同的生命裡,走進我的家庭、我的同儕團體、我的職場……,學習耶穌基督的樣式,不停地走進去。

在交流之中總有認識與釐清。記得有一次,邀請了台灣神學院與中華福音神學院的教師,就神學觀點討論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問題。當時我提問:「如何讓公開出櫃的同志基督徒,在神學上受裝備,到神學院受教育?」我隱而未談的其實還包括同志基督徒如何進一步成為牧師,牧養教會?我認為同志應該走向建制化,亦即更多的機構與生產更多的(同志)牧師、(同志)公務員、(同志)教師……。

昔日的討論,如今逐漸成真。

再次想起那次牧師為我做的先知性禱告。約瑟曾經被他的哥哥們賣到埃及成為奴隸、下到監獄,但是約瑟敬拜上帝,因為替法老王解夢,拯救埃及免於饑荒之苦,成為埃及的宰相。《創世記》第50章15-21節記載了約瑟重新用神的眼光詮釋自我的生命,而與昔日賣他的哥哥們達成和解。其實最重要的,是與自我和解、與神和解。

約瑟的哥哥們見父親死了,就說:「或者約瑟懷恨我們,照著我們從前待他一切的惡足足地報復我們。」他們就打發人去見約瑟,說:「你父親未死以先吩咐說:『你們要對約瑟這樣說:從前你哥哥們惡待你,求你饒恕他們的過犯和罪惡。』如今求你饒恕你父親神之僕人的過犯。」他們對約瑟說這話,約瑟就哭了。他的哥哥們又來俯伏在他面前,說:「我們是你的僕人。」約瑟對他們說:「不要害怕,我豈能代替神呢?從前你們的意思是要害我,但神的意思原是好的,要保全許多人的性命,成就今日的光景。現在你們不要害怕,我必養活你們和你們的婦人孩子。」於是約瑟用親愛的話安慰他們。


■後記:靜山之旅

直到今天我還是很納悶,為什麼當年的初中畢業旅行,在彰化靜山的修道院裡,我會獨占一間單人房?那個晚上,當同學們帶著零食、點心、撲克牌,在團體房間裡像正常青少年一般享受畢業旅行時,律人律己、嚴厲又苛刻的我,把長褲照褲縫平整地摺疊好,盥洗、禱告,就入睡了。在修道院,就要模仿修道人的苦行。

第二次靜山畢業旅行是高三那年。Alea、涼亭、范、毛跟我徹夜長談,那是第一次正式地跟高中同學出櫃,也是她們人生第一次直面同性戀認同。民國84年時,同性戀還等同於新公園、Homo以及噁心的代名詞。我時常思索,如果修女們知道在靜山的同學愛給了我這麼大的支持與資源,她們會怎麼想?從此之後,高中同學成為我在同性戀這條路上最大的後盾,而這一切,都得感謝這所教會女子中學。

記憶中還有一個星期日下午的輔導室。

那一年,我十六歲,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喜歡的是女生、是學姐。有一天,我走進了輔導室:「老師,我想跟您談一談。」輔導室向來是學生談未來科系選擇、學業困擾的地方,而我剛以全校榜首的身分,從初中直升高中自然組。老師知道我的擔憂與困擾,她堅定而溫柔地接住了我,對我說:「我知道你要談甚麼,我跟你約禮拜天的下午,談話將不列入學校紀錄。」

那一個周日午後,陽光透過輔導室的窗,閃爍著玻璃折射的白光。我準時赴約,老師一開口就說:「我知道你要跟我談甚麼,同性戀,是沒有錯的。」

2022年8月14日 星期日

戀人絮語:《蒙馬特遺書》與《其後》的文本互文性

 https://www.thenewslens.com/article/171235


「若非身體,我是不能體驗到她是誰,

她是如何在愛著我,我之於她是甚麼意義,

懂得最核心最重要的她是如何的純潔,脆弱,美麗…」

─邱妙津《蒙馬特遺書》第十七書


《蒙馬特遺書》出版二十六年,至今除繁、簡中文版外,亦譯成多國語言,包含英文版、法文版、德文版、義大利版、西班牙版、土耳其版…等。其中英文版譯作Last Words from Montmartre,譯者韓瑞(Heinrich)清晰地掌握了《蒙馬特遺書》中對於身體認同、同性慾望的辯證與掙扎。唯一美中不足的,是將第十七書裡的小詠段落,誤植為絮。

除了解釋為中文不似英文語句,常以人稱代名詞開頭之外,恐怕是因為邱妙津《蒙馬特遺書》中同性情愛對象輪番上場,令人目不暇給,乃至譯者若非按照書信寫作時間順序讀下來,很容易就張冠李戴。翻譯筆誤本無可厚非,但二○一二年賴香吟《其後》出版,無論在行銷語言或相關評論,都直指《其後》與《蒙馬特遺書》的文本互文性;二○二○年《其後》在中國以簡體中文出版,流傳的文案是:「被遺忘的台灣作家賴香吟,大陸竟然無法了解她的隱秘歷史」,一時流言蜚語甚囂塵上。

作為台灣同志文學研究的一員,我自忖:如果中文讀者自一九九六年《蒙馬特遺書》出版以來,已經明確指認出在東京求學的主角人物小詠所本,即現實生活中的作家賴香吟,那麼,又有何隱密?甚或二○一二年賴香吟重拾寫作,出版《其後》回應,流言所謂何來?為了回答上述問題,我將針對邱妙津與賴香吟的文本進行精讀,讀出台灣一九九○年代初期學運世代的同性情愛,以及信件展示與小說對話的文本互文性。


.本事

《蒙馬特遺書》是以二十封書信,連綴首尾兩篇見證寫就。敘事時間自主人翁Zoë巴黎第八大學碩士班求學,師事蘇西,至一九九五年至東京探訪碩士班求學的小詠,返回巴黎。在故事裡,絮與Zoë有過婚姻的盟誓,而絮離開了她,情感受挫精神狀態不佳的Zoë飛到東京投靠小詠,幾夜溫存後,回到巴黎蒙馬特,開始寫作遺書。

邱妙津直面性的書寫,直接、強烈,Zoë與小詠的東京情事主要在第十七書,即:

在身體的底層,太美,太絕對,指名向我的一股愛欲之濤流,正是由於三年裡針對我愛欲的指名性在她身體靈魂裡形成,她將這份堅強的愛欲給了垂死邊緣掙扎的我,將我從死亡那邊贖回,重新點燃我對生命的慾望。

遺憾遺書寫作成為真的「遺書」,邱妙津逝世於巴黎,賴香吟強忍悲痛,親手打字遺留手稿,《蒙馬特遺書》付梓出版。


.學運世代的同性情愛

《蒙馬特遺書》出版於一九九六年,時年畢業於台灣大學的賴香吟二十七歲,與邱妙津同年。即至《其後》二○一二年出版,賴香吟等學運世代已步入四十歲中年,同輩之人早已在政壇嶄露頭角,或身居要職。二○一九年台灣同婚專法通過,同志平權嶄露曙光,文化部長鄭麗君於媒體專訪憶學運、憶好友邱妙津;二○二○年卸任部長職位後,她首度走入台灣同志遊行,媒體所下標題為「同志大遊行 鄭麗君向已故作家邱妙津說:我們做到了」。

一九九○年三月,將近六千多名學生在中正紀念堂廣場(今日改名「自由廣場」)上集結,被稱為「野百合學運」。時值中華民國總統間接選舉,學運的主要訴求是「解散中華民國國民大會」、「廢除臨時條款」、「召開國是會議」、以及「政經改革時間表」。

場景置換為虛構紀實小說,在賴香吟筆下,展開故事序幕的正是台灣大學的活動中心,引領野百合學運沸沸揚揚的學生會、大新、大論等社團,皆在其中。《其後》是這麼寫的:

那是八○年代的尾聲,所謂五年級發芽的時代,不顧一切的努力,把知性與情感榨壓到極限,且往往是情感越過了知性,人人多少談一點文學、哲學、性別,也談環保、歷史、政治,種種,各個小圈子匯集在活動中心裡來去,那些圈子裡的許多名字後來在不同領域有了各自的光芒,但那是另外的故事了,如果巧合,這些人的記憶盒裡,應該還留著五月所描述過的二樓社辦裡的空間狼藉,人與人的愛情與競合,懷抱理想的青年男女,執著地和自己的風車戰得精疲力盡。

也是在這個理想與情愛聚合的活動中心裡,主人翁五月與敘事者「我」首次相遇,五月是「一張小臉,下巴裹著紗布,全靠一雙晶亮大眼睛打招呼」。相對於五月的活絡、熱情,有本事跟每一個人打交道,「我」則沉靜內斂。但那一天,彷彿情感宿命自縫隙趁虛而入,開啟了兩人往後寫作生涯交織相連:


五月忽地伸過手來摸她的衣衫:這麼薄?

這瞬間,彷彿打了個寒顫似地,某些平靜的事態被驚擾了。

 

.文本互文性(信件展示與小說對話)

「如果我都說真話,小詠,我是不是就要像太宰寫完《人間失格》之後,跳河情死呢?」。這是《其後》裡所指的《遺書》(邱妙津《蒙馬特遺書》)第十書中的句子,讀者若比對兩本小說,便可發現邱妙津與賴香吟敘事風格截然不同,對兩人情感的定義也尚在討論中,對外宣稱更是扞格不入至今。在《其後》中亦鋪陳關於太宰治情死的辯證,兩人閱讀文本的緊密交織,但文學意見又截然不同,於五月是尋死,於「我」則是要活:

實際的故事是,在那個星星閃耀的活動中心,虛榮與寵愛打造出來的舞台,她們一路走到這裡,接下來,也只能被推著逆向發展,變成一對承諾要彼此照護,活下去的伴侶。

讀不完的書、說不完的話、走不完的路…,是九○年代初期學運世代知識青年的寫照,或許也是每一個世代的。走上出國留學的道路,也是每一個世代台灣文化菁英的寫照。在沒有網路、沒有通訊媒體的時代,甚至沒有手機,書信與長途越洋電話成為跨越國界的戀人們的憑藉。在《蒙馬特遺書》與《其後》裡,更是收錄了給彼此的書信,同時互文。邱妙津在〈第十三書〉的篇首,置入了「九五年來自東京的關鍵信」,表達小詠對Zoë不要尋死的勸戒,再議死生:

不要死,我不畏懼談死亡。可是,不要抗議地死,那種孤獨與痛苦令我痛不欲生。所謂生者何堪,是的,即便是活著現在,想及你的痛苦都令我感到何堪,何況當我想及一個個夜裡消逝的你的形體內那些吶喊與不平…

Zoë從東京歸來寫作,原本是要生,小詠終於放開自己給予她完全的愛與欲,在第十七書中滿是她對東京愛欲生命的回憶:

關於東京的回憶,是櫻花,是黃昏的夕陽,是早晨她窗戶的光,是烏鴉的啼聲,是雨夜裡的暗屋巷景,是她情愫甚深的,臉…

對於同志研究的文本分析,它很難不是在討論誰跟誰上了床,背後的倫理性問題:究竟是糾結於解嚴之後國家體制的重整、抑或弱勢族群的平權議題?還是時代靜悄悄地沉默著、沒有人對她們伸出援手的集體共犯結構?

2022年6月20日 星期一

不把世界視為理所當然,致我們時代的蘇珊.桑塔格:評莫瑟《桑塔格》

 https://news.readmoo.com/2022/06/20/220620-sontag/

文/陳鈺欣

「何謂真實(Truth)?」恐怕是美國作家本傑明.莫瑟在他所撰寫的《桑塔格》一書中最深的提問、最強烈的問題意識。

2022年3月,衛城出版翻譯了莫瑟的蘇珊.桑塔格傳記,這本榮獲2020年普立茲獎的著作,被稱為「截至目前,關於蘇珊.桑塔格這位二十世紀文化界巨擘最為全面、整體的傳記。」不僅因作者莫瑟對於檔案研究、人物訪問的深入,也因為他挖掘桑塔格其私人生活的深入。主旨清楚,問題明確,作家莫瑟用長達八百頁的篇幅,說了一個關於桑塔格的傳記故事。

台灣文化界對於桑塔格並不陌生,本文不可不談桑塔格在台灣的接受史。關於「我們時代的蘇珊.桑塔格」,可以分為三個階段與面向,分別是:解嚴前後學院引進的文化思潮、千禧年著作與日記的翻譯出版,以及2014年後紀錄片巡演與傳記的傳播。以下詳述:

桑塔格1964年發表《Notes on “Camp”》,其中「Camp」一詞在素有「台灣的蘇珊.桑塔格」之稱的張小虹老師手中,發揚光大──1996年小虹老師援引美國女同志學者巴特勒的「同志假仙」(Queer Camp),將Camp翻譯為中文語境的「假仙」,收錄在《慾望新地圖:性別.同志學》,維妙維肖。

未下苦功前,我順理成章地以為,同志運動就是引進桑塔格的解方,世界的起點在九○年代。豈知台灣除了解嚴的風起雲湧,還有戒嚴時期的民主自由呼聲;除了女同志的地下刊物《愛報》,更有文人雜誌《文星》。我站在2022年的台大新總圖全錄影印機前面,一頁一頁印著1988年《文星》的蘇珊.宋妲專輯,蘇珊不變,只是Sontag翻譯成略帶中國歷史感的宋妲,同樣還是那撮白頭髮,同樣還是那聰明慧黠的大眼。時任台大外文系教授的蔡源煌老師,首度向國內讀者詳述了〈我思故我在──蘇珊.宋妲的文學觀〉,分評論、小說兩方面解析,並且將Camp音譯為「堪普」。

2000年前後桑塔格的論文集在台灣出版,除有唐山、大田零星出版,最具系統性當屬麥田出版的「桑塔格作品集」書系,由美國哈佛大學講座教授王德威主編、香港導演陳耀成等人翻譯。出版總是有著時差,《旁觀他人之痛苦》成書最晚,卻最早在台灣出版(2004)。桑塔格在台的形象也由昂揚反叛的假仙少女,歷經時間的淬鍊而成為前往薩拉耶佛「等待果陀」的文化評論家、公眾知識份子。翻譯也總是會再引入本地語言的脈絡,陳耀成在譯後記中論及此書是「桑塔格與後現代主義理論家布希亞的一場隔海筆戰」;在文化研究學者柯裕棻評述下,轉化為對初入台灣的香港商蘋果日報「有圖片才有真相」經營策略的反思:「那些甚至將他人的鮮血和屍體照片用以刺激報刊銷售量的人,這本書尤其必要。」(2004)

2008年桑塔格日記第一部《重生》問世,關於桑塔格的知識養成、關於桑塔格的性與愛,全都攤在讀者的目光中一一檢視。至此,被譽以「美國最聰明的文化才女」的桑塔格神話(myth),還原它平凡真實面貌。研究作家,是否該觸及作家日記,作家賴香吟引桑塔格自言,給予桑塔格日記下了深刻評註:「如何超越自己,是我作品中埋藏最深的主題。」

2014年第一屆《台灣國際酷兒影展》選入由美國同志人權導演南茜.凱特執導的桑塔格傳記紀錄片《在土星的光環下》(Regarding Susan Sontag);緊接著選入高雄電影節「同志電影系列」。「府中15-新北市紀錄片放映院」在隔年3月「女性的愛與樂」主題影展,亦選入該片。網路片單上寫著:「從投稿校報的高中少女,一直到成為『美國公眾的良心』。從她青春期的戀愛啟蒙、婚姻與和攝影師安妮.萊柏維茲的同志情感,呈現當代大師最完整的思想與生命史。」我被文化研究所的同班同學拉著,在2015年搭捷運到板橋,透過影像凝視、再一次關注了蘇珊.桑塔格。是夜走出放映廳,我自忖,關桑塔格的種種言說、關於桑塔格其人其言,是否就此蓋棺論定?

豈料還有莫瑟《桑塔格》。

莫瑟剪輯、拼貼了桑塔格的作品,作為對她人生的註解。真實是甚麼?莫瑟以傳記作者的權威高度,在序言中下了結論:「對桑塔格來說,真實──去除隱喻之後的實際物件──總是有點令人難以接受。」他一一指陳桑塔格不願意接受的真實,包括父親早逝、母親醉酒、桑塔格自我的死亡,以及,對自我身體的否定,還有不願出櫃的同性戀情。作為桑塔格身後傳記,恐怕是無可辯駁。但若抽絲剝繭莫瑟的《桑塔格》,我們可以發現莫瑟藉以攻訐、反諷桑塔格的,恰恰是她最為真實的表述。在最後一章,也是第四十三章〈唯一真實之物〉中,當桑塔格面對人生終點,愛她的朋友與家人、伴侶到病房唸書給她聽。「只有書籍才是唯一真實之物。」是一生大量閱讀、書寫的桑塔格,始終如一的表述。

蘇珊.桑塔格的自我定位,是一個「作家」;而且不是一位男作家或女作家,就是一位「作家」。她認為作家應該表達立場、站在前線,作家應該為某事發聲。九一一事件時(2001),美國本土遭到蓋達組織襲擊,兩架遭劫的民航機撞上紐約世界貿易中心雙塔。這些影像被即時傳播到全球,舉世譁然,美國將之比喻為珍珠港事件,揚言報復。向以美國強權馬首是瞻的台灣,一時人心惶惶。此時作為美國國民的桑塔格,立刻躍上火線,反省布希政府不斷對外擴張與美國強權,才是事件導火線。

走筆至此,台灣本地接收桑塔格,在不同時期可謂各異其趣。第一階段或著重在其女性身分,或提及其早年婚姻破裂之實,以前衛女性之姿,打破傳統。第二階段,出版風行,桑塔格以大寫的作者之姿,隱身在文字之後,透過論述言說大敘事。無上的作者是去性化的,是陽具理體中心的。即便是在親身罹癌後的作品《疾病的隱喻》中,她也不曾以小寫的我站上研究者的位置。而至第三階段,昔日女友紛紛入鏡受訪,說起她們愛過的桑塔格。影像震撼人心,大寫的作者蛻變為小寫的她,桑塔格成為被言說的對象,被愛著的她,法文裡說petti。

2022年,在傳記出版後重讀桑塔格的著作,桑塔格已成為每個人心中始終未完的文本。從一個熱切渴求知識的青春少女,到哈佛榮譽博士、美國國家圖書獎得主、美國筆會主席等多項頭銜榮耀。她曾經被視為一個神話、她是大眾的文化偶像;如今,桑塔格已經從神壇上走下來。我相當同意衛城出版總編輯張惠菁在誠品書店愛讀報中,簡介桑塔格不足以用各種標籤來涵蓋,為她下了一句簡短有力又相當中性的註解:「蘇珊.桑塔格,是不把世界視為理所當然的人」。

借用這句話,致我們時代的蘇珊.桑塔格。

2022年5月23日 星期一

台灣面對性別議題仍過度保守或謹守政治正確

 https://www.upmedia.mg/news_info.php?Type=2&SerialNo=145029

書評《刺與浪:跨世代台灣同志散文讀本》

夏日朝陽,時值五月。同性婚姻法案(釋字第七四八號解釋施行法)通過即將滿三週年,台灣同志運動歷經三十年爭取平權,終獲雨過天青的一道曙光。於此當下,作為台灣同志,讀楊佳嫻主編《刺與浪:跨世代台灣同志散文讀本》,更欣喜於時代轉輪在前進,「同志主體性」在台灣已然成立,不再在歷史的進程中倒退。本文將略論主編的編選體例,此外,更要凸顯:「散文」作為同志文學研究的問題意識與類型。

相較於2005年朱偉誠編《臺灣同志小說選》,高舉「同志」一詞取代「同性戀」,稱其為「現代中文在九○年代最具創意的挪用發明」,不厭其煩定義何謂「同志文學」、「同志小說」。反觀楊佳嫻主編《刺與浪:跨世代台灣同志散文讀本》,立足於「同志」一詞已然確立的當下台灣,毋須自我證明。值得推敲的,倒是現代小說作為虛構(fiction),不但故事、情節可以假託,就連敘事主體都不必然是性別主體;如朱天文以女性異性戀作家寫男同志小說《肉身菩薩》,作者敘事聲腔變換自如,為小說創作技法之高超。但這始終讓人覺得有點美中不足的,就是同志現身只停留在「文本現身」,如鱷魚手記中的拉子,以其經典的女同志形象豎立在讀者眼前,但又彷彿不是真的。直到我們迎來了一本同志散文讀本,現代散文多被相信是出自作者本人的真實生活經驗、想法與感觸,也因此更能引發讀者(無論是不是同志)普遍的共鳴。白先勇老師寫〈樹猶如此〉,情感之幽微細膩,與相知一生的王國祥攜手對抗病魔。主編楊佳嫻動情不忍,評其創痛之深:

文末,死去的柏樹留下一塊空白,「那是一道女媧煉石也無法彌補的天裂」,以造生彌補為事的母神也有不能的時候,可見創痛之深。

散文作為一種同志文學研究的類型,某種程度上回應了這個基於身分認同政治而引發的類型文學,一個方法論上的問題,借用楊佳嫻論紀大偉《同志文學史:台灣的發明》的話來說,即是「如何同志,怎樣文學」,用大白話來講就是:到底怎樣才算同志?怎樣才算同志文學呢?同志散文回應也擴充了這個問題的答案。但這不必然讓這本散文讀本成為一本同志名人錄,一一窺探作者的同志身分。如果讀者知道但凡文本,都是一種當下的再現。

我們可以更正面看待這本「跨世代」「台灣同志」散文讀本,視為台灣同志運動三十年來篳路藍縷的結晶,相較於九○年代缺乏自我表露的正當性,而需要以超英趕美的學院姿態,翻譯引進「酷兒」(queer)一詞自我陳述。這本散文讀本呈現的是台灣同志在地深化的本土經驗,如陳怡如以宜蘭親手種田寫女同志性愛經驗〈一塊田,安置女同志的魂舒〉、吳億偉〈花蓮的戀人〉中追憶過往同性戀情。這些創作者未必都是同志運動浪頭上的人物,但是映照台灣自一九八○年代以來的政治經濟脈動,更讓本書成為跨世代的同志傳承必備選集。

誠然,基於篇幅之有限,台灣同志的現實處境等諸多原因,本書在編選內容上,是有其限制。好比若逐一檢視本書所設定的九個子題:「身體是禮物,衣服是引信」、「如果有一天我也愛上一個像你的男人」、「生老病愛」、「情書」、「女子漢」、「沿著內壁摸到心跳」、「生活的甜蜜」、「正面全裸,從書所欲」、「新生兒」,讀者不難發現本書選文所聚焦的主題,仍未不脫禁忌與被認可、次文化的性與性別。如騷夏寫青春期以來女性乳房之不適感,與購買內衣羞靦〈內衣記〉、廖梅璇開宗明義以標題寫親族與同性關係的諸多難言糾葛〈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〉,乃至李桐豪〈星期天〉裡一人百無聊賴追劇,側寫男同志社群的青春崇拜與羨妒。

本書書系屬於麥田出版的「中文好行」國民讀本系列,如同此前麥田所出版的國民散文讀本,定位是給高中生、大一不分科系的散文讀本。麥田出版這樣獨步超前的歸類與定位,實在令人激賞,畢竟我們高中生的年代,哪裡有一本坦然走在陽光下的同志作品可讀呢?

只是令人不免覺得可惜的是,當下台灣面對性別議題,不是顯得過度保守,就是謹守政治正確。譬如主編楊佳嫻為求重視政治正確,特別於編選體例中用統計來顯示各種性別分布的平衡:女同志題材12篇、男同志題材15篇、跨性別1篇。性別政治猶如孫悟空的緊箍咒,人人自危,深怕干犯「政治不正確」之大諱。如果性別政治如此凌駕美學之上,戴上政治正確的眼鏡來一一檢視,同志散文名家恐怕完全不合格。就好比同志社群中世代相傳,以「朋友」一詞借代同性關係,無論是〈樹猶如此〉中白先勇與摯友王國祥,〈憂鬱貝蒂〉裡賴香吟寫朋友C。朋友借代同性關係,有世代的幽微含蓄美感,想起台語語境的「朋友就要誠懇作伙」,不覺莞爾。論者倒不必急於加諸評見,認為「朋友」一詞不夠勇敢,畢竟在同性婚姻已然通過的當下台灣,「我太太」與「我先生」勢必將取代「我朋友」(許多人也只是睡朋友)。某種程度上來說,這些選文如實反映了儘管同婚法案通過,但是台灣整體社會接納同性婚姻作為親屬關係,接納多元性別氣質做為社會成員、組織份子,乃至同志社群內部面對生老病死等議題,仍有待開放與溝通。

我們還有一段路要走。


※作者任職於出版業

2021年6月19日 星期六

東方魚肚白

清晨四點乍醒,逐漸可以聽到鳥鳴,此起彼落,夾雜在鄰居的冷氣機轟隆聲中。沁涼如水的夏日微風,從房間窗外透進來。這下,是真的醒了。

這幾天以來,工作之餘,我偶爾會想想自己在2021年部落格裡的獨白風格。褪去學生時代的文青書袋後,剩下的,就是擺脫不掉的小資情調。我獨自在這小天地裡寫下自己的品味,遂想起《古都》(2016)裡,父親說的那句話:「京都的人不走出去就不知道世界有多大。四周都是品質超羣的東西,光培養了鑑賞力,但是自己能做什麼,想做什麼卻不知道了。」是的,鑑賞力,在這裡尤其是指對美的追求。拿武功做比喻吧,空有一身鑑賞力,沒有對手,沒有對話對象,究竟有何用呢?

 昨天臉書跳出一則四年前的動態回顧,看到我熟悉的餐桌,擺著藍布格子手工杯墊,上面擱著瓷杯、,又提醒著我這種生活情調已非一朝一夕…

 

2017.6.18

假日的午後,習慣帶一本小書到朋友的咖啡店飲啜寂寞,讓一週歸零,儲備重新出發的能力。城市的喧囂,走到心裡便安靜了下來。

從朋友手中接過布做的杯墊,裡面襯著棉花,兩面的花色不一樣,這麼輕薄,在我心裡卻是沉甸甸的。商請朋友為我做杯墊,為的是增添一點生活中的質感,讓自己在家喝茶時,也像在咖啡店裡飲啜一般。無論是台茶十八號,或者是鶴岡,乃至蜜香紅茶,都別有一番風味。




 

2021年6月6日 星期日

茉莉開花了




「現在就是最好的時刻。」茉莉的花語:妳是我的。

養一株茉莉,為她承擔起責任。在網路上搜尋,關於茉莉的描述如下:

「初夏由葉腋抽出新梢,頂生聚傘花序,頂生或腋生,有花3-9朵,通常三到四朵,花冠白色,極芳香。 大多數品種的花期6-10 月,由初夏至晚秋開花不絕,落葉型的冬天開花,花期11月—第二年3月。 茉莉花生長習性:性喜溫暖濕潤,在通風良好、半陰環境生長最好。」

 

2019928

傾盆大雨的早上,到建國花市帶回兩盆含苞中的茉莉,想起該來重讀一篇小說。

 

2020222

「等待」是最昂貴的成本。

從《存股輕鬆學》讀到的一句話,覺得怵目驚心,所以只好起身到院子裡整理植物。剪去枯枝、清掃落葉,接下來,就是等待春天的來臨了。

這週的講道,Elisha牧師提到等待神的應許、持續地等待,直到突破。個人經驗裡,等待不是甚麼都不做,而是持續地準備、與神同工。等待神是複利效應的,一開始時坡度很緩,直到後來坡度大幅攀升……

借用存股的比喻,我覺得耶穌基督是我存過最好的一支股票,而且是在不知不覺中持有,不知不覺度過十年。我曾經挫折沮喪地呼求神,所謂低谷。但神真的很奇妙,用祂的方式回應我。就好比我以為清空了書櫃,會買進其他文學作品,沒想到是開啟人生新的領域。 

圖為等待春天來臨的院子

 


 

202036

幾次在臉書上提到「等待」,確實,時間或許是這十年來我最有感受的向度。不管是熬湯還是復元,都需要時間這個重要的變相。最近一個禮拜以來的體悟,讓我更感受到引號後的「等待」要再加上「一個人」,指的是自己一個人的難局,一個人去面對……等等的意思。像是陽台上的茉莉在春天的暖陽撫慰下,汲起水、自顧自地進行光合作用,恣意地冒出綠芽來。我相信造物主的奇妙,我全心盼望…但也知道要如鷹等候那風,才能展翅上騰…。

「一個人的等待」,不是代表甚麼都不做,相反的,需要做的很多,甚至是急切的。最近的日子裡,我提早了一個小時起床:梳洗、運動、煮食、打理自己…,做做體操,在額角略略冒出汗滴時去淋浴,然後炒個蛋,吃了再出門。開始決心要戒掉早餐吃麵包和有糖飲料的癮,也如一般戒斷一樣,短時間內變得沒有耐性、易怒,身體渴糖,想要用簡單容易的方法取悅自己。這時候我只能自己一個人等待,只有自己和自己獨處,是自己的關卡,沒有辦法跟誰一起度過的。等待身體慢慢適應沒有高糖份的環境,等待大腦恢復冷靜,靠適度運動的腦內啡讓自己獲得快樂。

從減醣跟運動開始,我益發明白有很多難關都是一個人的。 

圖為陽台上的茉莉


2021年6月5日 星期六

對珍瑪的愛

在我近年來最喜歡的美國影集Agents of S.H.I.L.E.D中,有非常多傑出的女性神盾局特工,情有獨鍾的,我最喜歡說話英國腔的西蒙斯博士(Jemma Simmons)。

珍瑪畢業於神盾學院,在角色設定中,她17歲就成為擁有兩個博士學位的生化學家,加入神盾局科學與科技分部。也就是說,在一堆擁槍自重、身手矯健的特工之中,她完完全全是個「肉腳」。

關於「肉腳」珍瑪的愛,有很多。但我特別想寫的、一寫再寫的是她與安德魯·迦納之間的一段對話。迦納是非裔美國人、同時也是神盾局團隊心理師。故事場景發生在珍瑪穿越巨石開啟的傳送門,到另一側的遙遠星球之後。在那個荒蕪的星球上,沒有生存,只有邪惡。珍瑪經歷了她的愛與死,回到了地球、回到了神盾局。對於在異星球上究竟經歷了甚麼,不管旁人如何探問,對珍瑪來說,她只有:無話可說。

在第三季第六集的影片裡22:28的地方:兩張椅子,西蒙斯與迦納對坐著,西蒙斯正捧著一個馬克杯喝著牛奶,恰恰對應了諮商的形式。理論上,扮演分析師角色的,應該是迦納。但在這裡,西蒙斯卻反客為主,對負傷療養中的迦納說:「我能說的只有:你經歷了一件很奇特的事,而這是會有後遺症的。這說法聽起來耳熟嗎?」(註:這是分析師在面對有創傷症候群PTSD的個案時,常會說的話。)

聽到西蒙斯這樣講出分析師的慣常開場白,迦納露出苦笑,應該是他分析西蒙斯,而不是被分析。因此他接著說:「這樣的角色互換真是讓人大開眼界!」然後,迦納說出了他負傷之後的內心話:「大家小心翼翼地對待你,他們是好意,但他們越想幫忙……」西蒙斯同理他,接著說了「你越覺得無力」。

在神盾局的世界裡,誰才是「強者」?是身手矯健,勇於冒險的特工。相對來說,西蒙斯和迦納擔任內勤特工,就是我先前說的:「肉腳」。但在這一次的談話中,迦納開了一個相當幽默的玩笑,他說:
或許是我們所擁有的學位的關係,
讓他們低估了我們究竟有多堅強。

這是一種徹頭徹尾的矛盾,喜愛超人電影的我,接著看了以漫威超人為基底的神盾局特工影集。梅擅長打鬥、亞裔,skye是可以撼動大地的異人,同時也是駭客,更是青春正盛的中美混血女孩。但我卻時常想起珍瑪西蒙斯。在她的場景裡,往往是沒有打鬥、沒有驚奇,一日復一日的如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