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2年6月20日 星期一

不把世界視為理所當然,致我們時代的蘇珊.桑塔格:評莫瑟《桑塔格》

 https://news.readmoo.com/2022/06/20/220620-sontag/

文/陳鈺欣

「何謂真實(Truth)?」恐怕是美國作家本傑明.莫瑟在他所撰寫的《桑塔格》一書中最深的提問、最強烈的問題意識。

2022年3月,衛城出版翻譯了莫瑟的蘇珊.桑塔格傳記,這本榮獲2020年普立茲獎的著作,被稱為「截至目前,關於蘇珊.桑塔格這位二十世紀文化界巨擘最為全面、整體的傳記。」不僅因作者莫瑟對於檔案研究、人物訪問的深入,也因為他挖掘桑塔格其私人生活的深入。主旨清楚,問題明確,作家莫瑟用長達八百頁的篇幅,說了一個關於桑塔格的傳記故事。

台灣文化界對於桑塔格並不陌生,本文不可不談桑塔格在台灣的接受史。關於「我們時代的蘇珊.桑塔格」,可以分為三個階段與面向,分別是:解嚴前後學院引進的文化思潮、千禧年著作與日記的翻譯出版,以及2014年後紀錄片巡演與傳記的傳播。以下詳述:

桑塔格1964年發表《Notes on “Camp”》,其中「Camp」一詞在素有「台灣的蘇珊.桑塔格」之稱的張小虹老師手中,發揚光大──1996年小虹老師援引美國女同志學者巴特勒的「同志假仙」(Queer Camp),將Camp翻譯為中文語境的「假仙」,收錄在《慾望新地圖:性別.同志學》,維妙維肖。

未下苦功前,我順理成章地以為,同志運動就是引進桑塔格的解方,世界的起點在九○年代。豈知台灣除了解嚴的風起雲湧,還有戒嚴時期的民主自由呼聲;除了女同志的地下刊物《愛報》,更有文人雜誌《文星》。我站在2022年的台大新總圖全錄影印機前面,一頁一頁印著1988年《文星》的蘇珊.宋妲專輯,蘇珊不變,只是Sontag翻譯成略帶中國歷史感的宋妲,同樣還是那撮白頭髮,同樣還是那聰明慧黠的大眼。時任台大外文系教授的蔡源煌老師,首度向國內讀者詳述了〈我思故我在──蘇珊.宋妲的文學觀〉,分評論、小說兩方面解析,並且將Camp音譯為「堪普」。

2000年前後桑塔格的論文集在台灣出版,除有唐山、大田零星出版,最具系統性當屬麥田出版的「桑塔格作品集」書系,由美國哈佛大學講座教授王德威主編、香港導演陳耀成等人翻譯。出版總是有著時差,《旁觀他人之痛苦》成書最晚,卻最早在台灣出版(2004)。桑塔格在台的形象也由昂揚反叛的假仙少女,歷經時間的淬鍊而成為前往薩拉耶佛「等待果陀」的文化評論家、公眾知識份子。翻譯也總是會再引入本地語言的脈絡,陳耀成在譯後記中論及此書是「桑塔格與後現代主義理論家布希亞的一場隔海筆戰」;在文化研究學者柯裕棻評述下,轉化為對初入台灣的香港商蘋果日報「有圖片才有真相」經營策略的反思:「那些甚至將他人的鮮血和屍體照片用以刺激報刊銷售量的人,這本書尤其必要。」(2004)

2008年桑塔格日記第一部《重生》問世,關於桑塔格的知識養成、關於桑塔格的性與愛,全都攤在讀者的目光中一一檢視。至此,被譽以「美國最聰明的文化才女」的桑塔格神話(myth),還原它平凡真實面貌。研究作家,是否該觸及作家日記,作家賴香吟引桑塔格自言,給予桑塔格日記下了深刻評註:「如何超越自己,是我作品中埋藏最深的主題。」

2014年第一屆《台灣國際酷兒影展》選入由美國同志人權導演南茜.凱特執導的桑塔格傳記紀錄片《在土星的光環下》(Regarding Susan Sontag);緊接著選入高雄電影節「同志電影系列」。「府中15-新北市紀錄片放映院」在隔年3月「女性的愛與樂」主題影展,亦選入該片。網路片單上寫著:「從投稿校報的高中少女,一直到成為『美國公眾的良心』。從她青春期的戀愛啟蒙、婚姻與和攝影師安妮.萊柏維茲的同志情感,呈現當代大師最完整的思想與生命史。」我被文化研究所的同班同學拉著,在2015年搭捷運到板橋,透過影像凝視、再一次關注了蘇珊.桑塔格。是夜走出放映廳,我自忖,關桑塔格的種種言說、關於桑塔格其人其言,是否就此蓋棺論定?

豈料還有莫瑟《桑塔格》。

莫瑟剪輯、拼貼了桑塔格的作品,作為對她人生的註解。真實是甚麼?莫瑟以傳記作者的權威高度,在序言中下了結論:「對桑塔格來說,真實──去除隱喻之後的實際物件──總是有點令人難以接受。」他一一指陳桑塔格不願意接受的真實,包括父親早逝、母親醉酒、桑塔格自我的死亡,以及,對自我身體的否定,還有不願出櫃的同性戀情。作為桑塔格身後傳記,恐怕是無可辯駁。但若抽絲剝繭莫瑟的《桑塔格》,我們可以發現莫瑟藉以攻訐、反諷桑塔格的,恰恰是她最為真實的表述。在最後一章,也是第四十三章〈唯一真實之物〉中,當桑塔格面對人生終點,愛她的朋友與家人、伴侶到病房唸書給她聽。「只有書籍才是唯一真實之物。」是一生大量閱讀、書寫的桑塔格,始終如一的表述。

蘇珊.桑塔格的自我定位,是一個「作家」;而且不是一位男作家或女作家,就是一位「作家」。她認為作家應該表達立場、站在前線,作家應該為某事發聲。九一一事件時(2001),美國本土遭到蓋達組織襲擊,兩架遭劫的民航機撞上紐約世界貿易中心雙塔。這些影像被即時傳播到全球,舉世譁然,美國將之比喻為珍珠港事件,揚言報復。向以美國強權馬首是瞻的台灣,一時人心惶惶。此時作為美國國民的桑塔格,立刻躍上火線,反省布希政府不斷對外擴張與美國強權,才是事件導火線。

走筆至此,台灣本地接收桑塔格,在不同時期可謂各異其趣。第一階段或著重在其女性身分,或提及其早年婚姻破裂之實,以前衛女性之姿,打破傳統。第二階段,出版風行,桑塔格以大寫的作者之姿,隱身在文字之後,透過論述言說大敘事。無上的作者是去性化的,是陽具理體中心的。即便是在親身罹癌後的作品《疾病的隱喻》中,她也不曾以小寫的我站上研究者的位置。而至第三階段,昔日女友紛紛入鏡受訪,說起她們愛過的桑塔格。影像震撼人心,大寫的作者蛻變為小寫的她,桑塔格成為被言說的對象,被愛著的她,法文裡說petti。

2022年,在傳記出版後重讀桑塔格的著作,桑塔格已成為每個人心中始終未完的文本。從一個熱切渴求知識的青春少女,到哈佛榮譽博士、美國國家圖書獎得主、美國筆會主席等多項頭銜榮耀。她曾經被視為一個神話、她是大眾的文化偶像;如今,桑塔格已經從神壇上走下來。我相當同意衛城出版總編輯張惠菁在誠品書店愛讀報中,簡介桑塔格不足以用各種標籤來涵蓋,為她下了一句簡短有力又相當中性的註解:「蘇珊.桑塔格,是不把世界視為理所當然的人」。

借用這句話,致我們時代的蘇珊.桑塔格。